引子
李建国手里的螺丝刀停住了。
不是因为那颗生了锈的螺丝拧不动,而是因为门锁响了。
他抬起头,墙上的石英钟指针正好指向六点半,窗外天色已经擦黑,路灯一盏盏亮起来,把楼下小花园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。
妻子王秀英回来了,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。
“回来了?”他随口问了一句,眼睛还盯着那台拆开的红灯牌收音机。这老家伙跟了他三十年,最近开始闹脾气,声音嘶哑得像个感冒的老头。
“嗯。”王秀英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李建国没在意,他正跟收音机里一根松动的电线较劲。他这辈子,就信奉一件事:东西坏了,得修,不能扔。人也一样,有了矛盾,得沟通,不能憋着。
可今天,他觉得这屋里的空气有点不对劲。
王秀英没有像往常一样,一边换鞋一边抱怨菜价又涨了,或者数落对门老张家孙子多淘气。她只是默默地把布袋子放在饭桌上,然后就进了卧室,连灯都没开。
李建国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他放下螺丝刀,擦了擦手,跟了过去。卧室里很暗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昏黄光线,勾勒出王秀英坐在床边的轮廓。她一动不动,像一尊剪影。
“怎么了?单位里有事?”他问。
“没事。”她答得很快,像是在掩饰什么。
李建国眉头皱了起来。他们做了三十年夫妻,她屁股一撅,他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。这种状态,绝对是有事,而且是大事。
他没再追问,转身去厨房做饭。淘米,洗菜,切肉,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,他的心却静不下来。他想起早上出门时,秀英说要去医院拿他的体检报告。他的老毛病,慢性支气管炎,每年都要查一次。
难道是我的报告出问题了?他心里嘀咕,可转念一想,不对啊,我的病我自己清楚,老样子了,不至于让她这样。
晚饭很简单,一盘西红柿炒鸡蛋,一盘清炒豆芽,一锅米饭。王秀英没什么胃口,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。
“我吃饱了,你慢用。”她说完,又回了卧室。
李建国一个人坐在饭桌前,看着对面那碗几乎没动的米饭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忽然想起,自己的医保卡好像在秀英的包里。下午他还想着,明天得去药店买两盒止咳糖浆。
他走到客厅,拿起王秀英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。包没拉拉链,他伸手进去摸索,医保卡没摸到,却先摸到一个硬硬的、折叠起来的纸片。
他心里一动,鬼使神差地把那张纸掏了出来。
是市中心医院的检查报告单。
他展开那张纸,借着客厅昏暗的灯光,看清了上面的字。
姓名那一栏,写着“王秀英”。
他心里一松,原来是她自己的检查。可当他的目光往下移动,看到“诊断意见”那一栏时,他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。
那几个黑色的打印字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眼球上。
“考虑右肺下叶周围型肺癌,建议进一步检查……”
肺癌。
这两个字像两颗炸雷,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。他手一抖,报告单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,像一只折了翅的蝴蝶。
他僵在原地,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。客厅里静得可怕,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。那台被他拆开的收音机,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,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,就像他此刻的人生。
第1章 一碗阳春面
李建国在客厅站了多久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等他回过神来,腿已经麻了。他弯下腰,用颤抖的手捡起那张报告单,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。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,塞回了王秀英的包里,放回原处,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他回到饭桌前,把剩下的饭菜倒进垃圾桶。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碗碟,也冲不掉他心里的那股寒意。
他推开卧室的门,王秀英已经躺下了,背对着门口。他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,似乎是睡着了。可他知道,她没睡。就像他一样,心里装着这么大的事,怎么可能睡得着。
他没有拆穿她。他只是默默地脱下衣服,在她身边躺下。床垫的另一半因为他的重量陷了下去,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黑暗中,两个人,两份心事,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,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河。
内心独白:
老天爷,你这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?我们这一辈子,没做过什么亏心事,勤勤恳恳,本本分分,怎么就摊上这种事了?我宁愿生病的是我,我这把老骨头,活够本了。可秀英她……她才五十三岁,她还没见过孙子,还没跟着我去北京看天安门。这日子,怎么就走到头了呢?
第二天一早,李建国醒来时,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。他心里一慌,猛地坐起来,就看到王秀英正在厨房里忙碌。
“醒了?快去洗漱,面条马上好了。”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。
李建国走进厨房,看到锅里煮着两碗阳春面,翠绿的葱花漂在清亮的汤上,荷包蛋煎得金黄。这是他最爱吃的早饭。
他的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“怎么了?傻站着干嘛?”王秀英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他赶紧转身进了卫生间,打开水龙头,用冷水使劲拍了拍脸。镜子里,是一个头发花白、眼窝深陷的男人,一夜之间,他好像老了十岁。
饭桌上,两人相对无言,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。
“今天厂里不忙,我请了半天假。”李建国先开了口。
王秀英抬起头,有些意外地看着他。
“请假干嘛?你那个岗位,一个萝卜一个坑的。”
“没事,小张能顶上。”李建国夹起自己碗里的荷包蛋,放进她碗里,“你多吃点,看你瘦的。”
王秀英愣了一下,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。她看着碗里那个荷包蛋,眼神复杂。
“我吃不下了,你自己吃吧。”她又把荷包蛋夹了回来。
“让你吃你就吃!”李建国突然提高了音量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。
王秀英被他吼得一愣,眼圈瞬间就红了。她低下头,默默地吃着那个荷包蛋,眼泪一滴一滴掉进面汤里,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。
李建国看着她,心疼得像刀绞一样。他知道自己失态了,可他控制不住。他害怕,他怕这碗面,就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碗面了。
内心独白:
我这是在干什么?我怎么能冲她发火?她心里已经够苦了,我不安慰她,还给她添堵。李建国啊李建国,你真是个混蛋!可我该怎么办?我该怎么跟她说?说“秀英,别怕,有我呢”?我说不出口,我一开口,我们俩就都得垮了。我只能装,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吃完早饭,王秀英说要去菜市场。李建国说:“我陪你去。”
“不用,你厂里不是有事吗?”
“天大的事也没你重要。”李建国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王秀英的脚步顿住了。她回头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有疑惑,有探究,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悲伤。
“你今天……到底怎么了?”她轻声问。
“没什么,就是想陪陪你。”李建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菜市场里人声鼎沸,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。李建国抢着拎过菜篮子,跟在王秀英身后。他看着她熟练地挑拣着蔬菜,跟摊主为了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。这一幕,他看了三十年,以前只觉得烦,觉得她小家子气。
可今天,他觉得这才是生活,这才是他想要留住的人间烟火。
他看到她在一个卖土鸡的摊位前停了下来,问了问价钱,摇摇头又走了。他知道,她是嫌贵,舍不得买。
他悄悄折返回去,对摊主说:“那只最肥的,给我包起来。”
回家的路上,王秀英发现了菜篮子里的鸡,脸立刻沉了下来。
“你买这个干什么?这么贵!日子不过了?”
“给你补补身子。”李建国说得理直气壮。
“我身子好好的,补什么!”她几乎是喊了出来。
两人在小区楼下争执起来,引得几个遛弯的老邻居都朝这边看。
就在这时,王秀英的手机响了。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,脸色微微一变,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一棵大槐树后面去接电话。
李建国远远地看着她,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。她压低了声音,不时地点头,像是在跟对方承诺着什么。
挂了电话,她走回来,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。
“单位的电话。”她解释了一句。
李建国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追问。但他心里那个怀疑的种子,已经悄悄地发了芽。她到底在瞒着我什么?仅仅是生病这么简单吗?
内心独白:
她在骗我。那绝对不是单位的电话。我认识她三十年,她撒谎的时候,左手就会下意识地去摸耳垂。刚才,她就摸了。她到底在跟谁打电话?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?难道……难道还有别的事?我的心乱得像一团麻,理不清头绪。
第2章 茶馆里的陌生人
那只鸡,李建国用小火炖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,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。他满脑子都是妻子在树下打电话的那个背影。那个电话像一根刺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晚饭时,他把最大的一只鸡腿夹到王秀英碗里。
“快吃,热乎的。”
王秀英看着那只油光锃亮的鸡腿,沉默了半晌,才轻声说:“建国,我们…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李建国的心猛地一跳。她要摊牌了吗?他该怎么应对?
他故作镇定地喝了口汤,说:“能有什么误会?夫妻之间,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。快吃吧,凉了就腥了。”
他把话题岔开了。他还没准备好,他怕一捅破那层窗户纸,整个家就塌了。
王秀英没再说话,默默地吃着饭。一顿饭,吃得比昨天还要压抑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李建国像变了个人。他不再整天泡在厂里,而是准时下班,抢着做饭、洗碗、拖地。他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,把王秀英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,什么活都不让她干。
王秀英却越来越沉默,眉头也越皱越紧。她不明白,这个跟自己吵吵闹闹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,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殷勤,殷勤得让她害怕。
这天下午,李建国提前从厂里回来,想给妻子一个惊喜。他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康乃馨。可推开家门,屋里空无一人。
她去哪了?
他给她打电话,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,背景音很嘈杂。
“喂,秀英,你在哪呢?”
“我……我在外面有点事。你先吃饭,别等我了。”王秀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。
“什么事啊?我去找你。”
“不用!你别来!”她急切地拒绝,然后匆匆挂了电话。
李建国握着手机,愣在原地。那束康乃馨,花瓣娇艳,却显得无比讽刺。他心里的那根刺,越扎越深,疼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内心独白:
她又在骗我。她的语气,她的反应,都告诉我她在撒谎。一个得了重病的人,不在家好好休息,能有什么要紧事,要紧到连丈夫都不能告诉?李建国,你别傻了,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。你得弄清楚,她到底在瞒着你什么。
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:他要跟踪她。
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跟踪自己的老婆,这是多不光彩,多不信任的事情。可是,他控制不住自己。他必须知道真相。
第二天,王秀英说要去同学家坐坐。李建国嘴上说着“路上小心”,等她一出门,就悄悄地跟了上去。
他戴着一顶旧的鸭舌帽,压低了帽檐,隔着几十米的距离,像个蹩脚的侦探。
王秀英并没有去她同学家的小区,而是上了一辆公交车。李建国赶紧招手打了辆出租车,跟在后面。
公交车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口停下。王秀英下车后,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古朴的茶馆。
李建国在街对面停下脚步,心里充满了疑惑。秀英平时最讨厌这种喝茶聊天的地方,觉得是浪费钱。她来这里干什么?
他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,眼睛死死地盯着茶馆的门口。
大概过了十分钟,一个男人从茶馆里走了出来,把王秀英迎了进去。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,很有派头。
李建国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他认识那个男人。那是王秀英的高中同学,叫赵卫东。当年还追过王秀英,是他的情敌。后来听说他下海经商,发了财,老婆前两年得病去世了。
他们……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见面?
李建国感觉自己的血都往头上涌。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成型:难道,那张诊断报告是假的?她根本没病,她只是想用这个借口,跟自己离婚,然后跟这个有钱的老同学在一起?
这个念头,比知道她得了癌症还要让他痛苦。癌症,是天灾。而背叛,是人祸。
内心独白:
我真傻,我怎么会相信她?我像个傻子一样,为她担心,为她流泪,想着怎么陪她走完最后一程。可她呢?她却在这里跟别的男人喝茶聊天!李建国,你就是个天大的笑话!你辛苦了一辈子,到头来,家没了,老婆也跟人跑了。
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。他想冲进去,把桌子掀了,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她,她到底把他们这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当成了什么!
可他最终还是没动。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他怕,他怕看到的,是他无法承受的真相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茶馆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。李建国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,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。冷风吹过,他打了个寒颤,那束被他扔在家里的康乃馨,此刻想必已经枯萎了。
第3章 邻居的闲话
李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。
他像个游魂一样,打开门,屋里一片漆黑。他没有开灯,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。那台被他拆开的收音机,还静静地躺在桌上,像一个无声的嘲讽。
他曾经以为,只要他有手艺,就能修好一切。现在他才发现,人心坏了,是修不好的。
王秀英回来的时候,已经快九点了。
她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。打开灯,看见李建国坐在沙发上,脚下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。
“你怎么抽这么多烟?不是跟你说了,你嗓子不好,要少抽吗?”她一边说,一边走过去开窗通风。
李建国没有看她,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:“同学聚会,开心吗?”
他的声音嘶哑,像那台坏掉的收音机。
王秀英的动作顿了一下,背对着他说:“就……就那样,老同学见面,聊聊天。”
“聊得挺久啊,连晚饭都顾不上回家吃了。”李建国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。
“我们在外面随便吃了点。”王秀英转过身,似乎想解释什么,“建国,你今天……”
“我累了,先睡了。”李建国打断了她的话,起身走进了卧室,重重地关上了门。
他把自己摔在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。他不想听她的任何解释,他觉得那都是谎言。那个茶馆,那个赵卫东,像一根毒刺,在他的心上反复搅动。
接下来的日子,这个家彻底变成了一个冰窖。
两个人不再说话,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。李建国不再早起做饭,也不再抢着做家务。他每天早出晚归,把自己泡在工厂的机油味里,仿佛只有机器的轰鸣声,才能盖过他内心的喧嚣。
他的手艺没退步,厂里那台出了名的“老病号”冲床,几个年轻技术员捣鼓了半个月没弄好,他去了一天就给修好了。车间主任拍着他的肩膀,夸他是“定海神针”。
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他能修好世界上最复杂的机器,却修不好自己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家。
内心独白:
尊严,我还有什么尊严?在厂里,我是李师傅,是老师傅,所有人都敬我三分。可回了家呢?我连自己老婆的心都留不住。我算个什么男人?我把厕所擦得比镜子还亮,把机器零件保养得像新的一样,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价值。可现在看来,这些都没用。
这天中午,他在楼下碰到了对门的张婶。张婶是个热心肠,也是个大喇叭,小区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,都逃不过她的眼睛。
“建国啊,下班了?”张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,“我跟你说个事,你可别往心里去啊。”
李建国心里一沉,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张婶,有话您就直说。”
“哎,”张婶叹了口气,压低了声音,“前两天,我看到你家秀英,上了一辆小轿车。开车的那个男的,穿得可气派了。我寻思着,那车怎么也得几十万吧。你说,秀英啥时候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了?”
张婶的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李建国的心上。
小轿车,穿得气派的男人。毫无疑问,就是那个赵卫东。
“可能是她哪个远房亲戚吧。”李建国强撑着笑了笑,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。
“是吗?”张婶一脸不信,“我看着不像。那男的还给她开车门,客气得很。建国啊,不是我说你,老婆可得看紧点。现在的社会,乱得很。”
李建国没再说话,落荒而逃。
他回到家,王秀英正在阳台上晾衣服。看到他回来,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,又继续忙自己的。
他看着她的背影,张婶的话在耳边回响。他心里那团火,烧得越来越旺。怀疑、嫉妒、愤怒,像一条条毒蛇,啃噬着他的理智。
他突然想起,前几天,王秀英说她要去银行办点事。他当时没在意,现在想来,处处都是疑点。
他冲进卧室,拉开床头柜的抽屉。那是他们放存折和各种票据的地方。他翻找着,果然,家里那张十万块的定期存单不见了。
那是他们攒了半辈子的钱,准备给儿子将来买房付首付的。
李建国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钱没了。她把钱取走了。她要干什么?她是不是要卷款私逃?
内心独白:
完了,全完了。她不仅要走,还要把这个家掏空。我李建国一辈子省吃俭用,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,攒下的这点钱,她就这么轻易地拿走了。她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?还有没有我?还有没有我们那个还没毕业的儿子?
他拿着空空的存折封皮,冲到阳台上,双眼赤红地瞪着王秀英。
“钱呢?我们家的钱呢!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王秀英被他吓了一跳,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。她看着他手里的存折封皮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你……你翻我东西?”她的声音在发抖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愤怒和失望。
“我问你钱呢!”李建国逼近一步,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。
“我用了。”王秀英抬起头,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顿地说。
“用了?你用哪儿了?给那个姓赵的了?”他口不择言,把心里最恶毒的猜测说了出来。
“啪!”
一个清脆的耳光,响彻了整个阳台。
王秀英的手在发抖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。
“李建国,你混蛋!”
第4章 儿子的电话
那一巴掌,把李建国打懵了,也把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情打散了。
王秀英哭着跑回了房间,锁上了门。李建国一个人站在阳台上,脸上火辣辣地疼,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灰烬。
他没想过,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。他也没想过,一向温顺的王秀英,会动手打他。
三十年的夫妻,就这么走到头了吗?
那天晚上,他们分房睡了。这是结婚三十年来,头一次。李建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,一夜无眠。他想不通,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。是从那张诊断报告开始,还是从那个茶馆,或者更早?
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。他一会儿觉得王秀英是得了绝症,怕拖累他,才故意把他推开。一会儿又觉得,她就是变心了,那个病,那个钱,都是她跟赵卫东合谋的骗局。
这两种想法,像两个小人,在他脑子里打架,让他头痛欲裂。
第二天,王秀英像往常一样早起,做了早饭,放在桌上,然后就出门了。自始至终,没有跟他说一句话。
李建国看着桌上的白粥和咸菜,一点胃口都没有。他胡乱地洗了把脸,也出了门。他没去厂里,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。
他路过公园,看到一群老头在下棋,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安详的笑容。他突然觉得无比孤独。这些平凡的幸福,好像离他很远了。
他走到一家药店门口,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。
“师傅,买点什么药?”
“我……我问问,治肺癌的药,贵吗?”他声音干涩地问。
药剂师看了他一眼,说:“那得看是哪种了。靶向药,一个月就好几万。普通的化疗药,也便宜不到哪去。这病,就是个无底洞啊。”
几万块一个月。
李建国的心沉了下去。他们家那十万块钱,扔进去,连个水花都见不到。
如果她真的病了,那十万块,根本不够。她为什么要取走钱?难道……她不想治了,想用这笔钱,在最后的日子里,为自己活一次?
这个念头,让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内心独白:
如果她真的病了,我却还在怀疑她,误会她,我还是个人吗?她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痛苦,我非但没有成为她的依靠,反而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。李建国啊李建国,你真是个糊涂蛋!你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,好好跟她谈一谈呢?
他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。他决定,等她回来,他要跟她道歉,他要告诉她,不管发生什么,他都会陪着她。
就在这时,他的手机响了。是远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李浩打来的。
“喂,爸。”
“哎,浩浩,怎么了?没钱了?”李建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。
“不是。爸,我问你个事,你跟妈是不是吵架了?”儿子的声音很严肃。
李建国心里一惊,“没有啊,你听谁说的?”
“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。”李浩顿了顿,说,“她哭了。她问我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她跟你分开了,我会跟谁。”
李浩的话,像一盆冰水,从头到脚浇在了李建国身上。
分开?她连这个都想好了?她连后路都跟儿子交代了?
“她还说什么了?”李建国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她没多说,就说让我好好学习,别管家里的事。爸,到底出什么事了?我妈那个人,你又不是不知道,天塌下来她都能扛着,要不是真受了天大的委屈,她不可能说这种话的。”
李建国握着手机,说不出话来。
天大的委屈。
是啊,他给了她多大的委屈。他怀疑她,跟踪她,冤枉她,还逼得她动手打了他。
“爸?你还在听吗?”
“在……在。”李建国深吸一口气,“浩浩,你别担心,家里没事。我跟你妈……就是拌了几句嘴,过两天就好了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你好好上学,别分心。”
挂了电话,李建国蹲在马路边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他把头埋在膝盖里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
他以为自己看透了真相,结果却离真相越来越远。他以为自己是受害者,结果他才是那个施暴的人。
内心独白:
她连儿子都安排好了,她是真的不打算跟我过了。我把她伤得太深了。我这个丈夫当得太失败了。我总以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,可我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。我只关心我的面子,我的尊严,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人疼,需要人理解的女人。
他想起了三十年前,他跟王秀英刚结婚的时候。那时候,他们住在一个十平米的筒子楼里,穷得叮当响。冬天没有暖气,他就把她的脚捂在自己怀里。她最爱吃城东那家铺子的麻花,他宁愿自己不吃饭,也要排队去给她买。
那时候的爱情,多简单,多纯粹。
怎么日子越过越好,人心却越隔越远了呢?
他站起身,擦干眼泪,朝家的方向走去。他要回家,他要找到她,他要把一切都问清楚。哪怕是天塌下来,他也要跟她一起扛。
可是,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,看到的,却是空荡荡的房间,和饭桌上留下的一张纸条。
纸条上,是王秀英娟秀的字迹:
“建国,我们都冷静一下吧。我回娘家住几天。”
第5章 空荡荡的衣柜
王秀英走了。
那张轻飘飘的纸条,像一块巨石,压在李建国的心口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冲进卧室,拉开衣柜。属于王秀英的那一半,空了。她常穿的那几件衣服,那条她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,都不见了。
她真的走了。走得这么干脆,这么决绝。
李建国一屁股坐在地上,靠着冰冷的衣柜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他想给她的娘家打电话,可号码按了一半,又删掉了。他现在这个样子,有什么脸面去见岳父岳母?去质问他们,为什么把他们的女儿教得这么狠心?
不,她不狠心。狠心的是他。
是他一步一步,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的。
内心独白:
她走了,这个家就散了。我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,还有什么意思?我总想着,等我退休了,就带她去旅游,去看看天安门,爬爬长城。我把所有的美好都寄托在未来,却把眼下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。现在,未来没了,眼前也没了。
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。
天亮的时候,他爬起来,像个行尸走肉一样,洗漱,出门,去上班。
工厂里,机器轰鸣,一切如常。同事们跟他打招呼,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。车间主任看他脸色不对,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。
“李师傅,你没事吧?要不你先回去休息?”
“我没事。”李建国摇摇头,拿起扳手,开始埋头工作。
他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。他把一台机器拆开,再装上,再拆开,再装上。他的动作精准而麻木,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。
他想起了自己刚进厂的时候,还是个毛头小子。那时候,他最大的梦想,就是成为一名八级钳工,像他的师傅一样,受人尊敬。他做到了。他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,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徒弟。他以为这就是人生的成功。
可现在,他守着这份“成功”,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。
中午吃饭的时候,他一个人坐在食堂的角落里,味同嚼蜡。他看到别的工友们,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一边吃饭,一边聊着家里的老婆孩子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那份幸福,曾经也属于他。
下午,车间主任把他叫到了办公室。
“老李啊,坐。”主任给他倒了杯茶。
“主任,有什么事吗?”
“老李,咱们厂要搞技术升级,准备引进一批德国的数控机床。厂里研究决定,派一个技术骨干去德国培训三个月。食宿全包,还有补贴。我想推荐你去。”
去德国培训,这是多少年轻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。回来之后,至少也是个技术主管。
要是放在以前,李建国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。可现在,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主任,谢谢您的好意。我……还是算了吧。让年轻人去吧,他们比我更需要这个机会。”他拒绝了。
主任很意外,“老李,这可是个好机会啊!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家里……有点事,走不开。”李建国低着头说。
他撒谎了。家已经不成家了,他有什么走不开的?他只是觉得,没意思。这一切,都没意思了。升职,加薪,这些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,在失去王秀英之后,都变得黯然失色。
内心独白:
我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?就算我成了总工程师,成了厂长,回到家,还不是对着一屋子的冷清?我奋斗了一辈子,不就是想让秀英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吗?现在她都走了,我奋斗给谁看?我宁愿不要这什么狗屁前途,我只要我的老婆,我的家。
他拒绝了主任的好意,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车间。
临下班的时候,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喂,请问是李建国先生吗?”电话那头,是一个沉稳的男声。
“我是。你是哪位?”
“我是赵卫东。”
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,握着电话的手瞬间收紧了。
赵卫东。他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。他是来示威的?还是来摊牌的?
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李建国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李先生,我想,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。你妻子王秀英,她现在在我这里。我觉得,我们有必要见一面,把话说清楚。”
王秀英在他那里!
李建国感觉自己的血“轰”的一下,全都涌上了头顶。他所有的理智,在这一刻,彻底崩塌了。
他什么都没说,直接挂了电话,抓起外套就往外冲。
他要去杀了那个男人。
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
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,冲出工厂,冲上马路,拦下了一辆出租车。
“师傅,去清风茶馆!快!”
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他攥紧了拳头,准备迎接一场他这辈子最惨烈,也最不愿意面对的战斗。
第6章 真相那把刀
清风茶馆。
还是那个古色古香的门脸,还是那块写着“和气生财”的牌匾。但在李建国眼里,这里就是龙潭虎穴。
他推开门,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。
茶馆里很安静,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客人。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赵卫东,还有……他旁边的王秀英。
王秀英的脸色很憔悴,眼眶红肿,看到他进来,下意识地站了起来,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赵卫东也站了起来,对他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李先生,请坐。”
李建国没有坐。他死死地盯着赵卫东,那眼神,像是要活剥了他。
“我老婆,为什么会在你这里?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“建国,你别这样,你听我们解释。”王秀英急切地说。
“解释?还有什么好解释的?捉奸捉双,我今天算是亲眼见到了!”李建国的话像刀子一样,刺向王秀英。
王秀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身体晃了晃,几乎要站不稳。
“李建国!”赵卫东突然呵斥了一声,声音不大,却充满了力量,“你还是个男人吗?你就这么糟践你老婆?”
“我糟践她?你算个什么东西,也配来教训我?”李建国彻底失控了,他绕过桌子,一把揪住了赵卫东的衣领。
场面瞬间混乱起来。茶馆里的其他客人都被惊动了,老板也赶紧跑了过来。
“别打了!有话好好说!”
“放开我!”
就在这时,视角仿佛切换到了天花板的吊灯上,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。
(第三人称视角)
李建国,这个在工厂里受人尊敬的老师傅,此刻像一头失控的野兽。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,双眼通红,手臂上的青筋暴起。他死死地揪着赵卫东的衬衫,那件干净的白衬衫被他揉得不成样子。
赵卫东,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,却没有还手。他只是皱着眉头,任由李建国发泄着。他的眼神里,没有愤怒,只有一丝怜悯和无奈。
而王秀英,她站在一旁,像一片风中的落叶。她想去拉开李建国,手伸到一半,又无力地垂下。眼泪,无声地滑过她憔悴的脸颊。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爱了、也怨了半辈子的男人,心里充满了绝望。
“够了!”王秀英突然用尽全身力气,尖叫了一声。
整个茶馆都安静了下来。
李建国也愣住了,他松开手,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。
王秀英深吸一口气,从随身的包里,拿出了一叠东西,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。
“李建国,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?好,我今天就让你看个明白!”
桌子上,散落着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,一张银行的转账回执,还有一本……房产证。
李建国低下头,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张诊断报告上。
姓名一栏,写的不是王秀英,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:林慧。
而诊断意见,赫然就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几个字:“右肺下叶周围型肺癌”。
他猛地抬起头,不解地看着王秀英。
王秀英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,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:
“林慧,是卫东的爱人。这张报告,是她去世前一个月的。卫东他……一直走不出来,是我,去他家帮他收拾遗物的时候,发现了这张报告单,顺手就塞进了包里,想着找个时间再还给他。我没想到……我没想到会被你看见。”
李建国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被重锤击中。
他转向赵卫东,赵卫东的眼圈也红了,他点了点头,声音低沉:“我爱人,走了快一年了。秀英是我的老同学,也是我爱人最好的朋友。她看我一个人过得不像样子,就经常过来帮我收拾一下,开导开导我。我们之间,清清白白。”
“那……那钱呢?”李建国的声音在发抖,他指着那张银行回执。
“钱?”王秀英惨笑了一声,“你以为我把钱给了他?李建国,你看看清楚,这是他转给我的!十万块!”
李建国拿起那张回执,收款人,确实是王秀英。
“为什么……他为什么要给你钱?”
“为了儿子!”王秀英几乎是吼了出来,“儿子快毕业了,以后要结婚,要买房。咱们家那点存款够干什么?我不想让他一毕业就背上沉重的房贷,我想给他凑个首付。我知道你爱面子,死活不会跟老同学开口。所以,我只能瞒着你,偷偷向卫东借了这笔钱!我想着,等我以后退休了,打几份工,慢慢还给他!”
“那……那房产证……”
“这是卫东的。他想把房子卖了,换个环境。我只是帮他联系一下中介,参考一下价格。”
真相,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一刀一刀,凌迟着李建国的心。
他所有的怀疑,所有的猜测,在这一刻,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他以为的背叛,其实是妻子对朋友的道义。
他以为的私奔,其实是妻子为儿子的深谋远虑。
他以为的欺骗,其实是妻子怕伤到他那可怜的自尊心。
而他,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,用他那狭隘、多疑的心,把妻子的一片苦心,践踏得体无完肤。
他看着王秀英那张布满泪痕的脸,看着她眼神里那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伤痛,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“秀英,我……”他想道歉,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“扑通”一声,跪了下去。
不是跪王秀英,也不是跪赵卫东。
他是跪给了自己那颗肮脏、龌龊、自以为是的心。
第7章 一碗家常面
李建国是怎么离开茶馆的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
他只记得,王秀英没有扶他,赵卫东也没有。他们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,那眼神里有同情,有失望,还有一丝他无法解读的疏离。
他一个人走在深秋的街道上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孤独。冷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,也吹透了他单薄的外套。
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,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,终于落幕了。他亲手撕碎了妻子的善良和信任,也撕碎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V觉地走到了一座立交桥下。
桥下,有几个清洁工正在收拾垃圾。他们穿着橙色的工作服,动作麻利,把一个个垃圾桶清理得干干净净。其中一个大姐,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,仿佛这份又脏又累的工作,能给她带来快乐。
不远处,一个小区门口,保安亭里的灯还亮着。那个五十多岁的保安,正襟危坐,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进出的车辆。每当有车灯照过来,他都会起身敬一个不太标准的礼。
李建国看着他们,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。
平凡中的尊严。
他一直以为,自己的尊含,是厂里那份“技术骨干”的头衔,是别人叫他一声“李师傅”。可现在他才明白,真正的尊严,不是别人给的,而是自己挣的。是那个清洁工大姐,把厕所擦得一尘不染的骄傲;是那个保安大哥,认真记录每个访客的负责。
而他呢?他把自己的尊严,建立在了对妻子的猜忌和掌控上。他所谓的“爱”,其实是自私。
内心独自:
我错了,我错得太离谱了。我总觉得秀英跟着我,是委屈了她。我拼命工作,省吃俭用,就是想证明她没选错人。可我越是这样想,就越是自卑,越是敏感。我怕她看不起我,怕她离开我。这种恐惧,像一根毒刺,扎在我心里,让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怪物。
他想起了王秀英的好。
想起他们刚结婚时,他生了场大病,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个月,自己瘦了十斤。
想起儿子上学时,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费,她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,风雨无阻。
想起他父亲去世时,他哭得像个孩子,是她抱着他,拍着他的背,说:“建国,别怕,以后有我呢。”
三十年的风风雨雨,她陪着他,撑起了这个家。她才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。而他,却因为一点无端的猜忌,把她伤得体无完肤。
他掏出手机,手指在王秀英的号码上悬了很久,却始终没有按下去。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一句“对不起”,太轻了,弥补不了他造成的伤害。
他沿着马路,一直走,一直走,直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天快亮的时候,他才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家。
推开门,他愣住了。
屋里亮着灯,厨房里传来了熟悉的饭菜香味。
王秀英系着围裙,正在灶台前忙碌。她听见开门声,回过头,看了他一眼,眼神平静,没有恨,也没有爱,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。
“回来了?洗手吃饭吧。”她说。
李建国站在门口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他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在这一刻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没有说话,默默地走进卫生间,用冷水洗了把脸。
饭桌上,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,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。那是他最爱吃的。
他坐下来,拿起筷子,却迟迟没有动。
“吃吧,凉了就坨了。”王秀英在他对面坐下,自己也盛了一碗。
两人默默地吃着面,谁也没有说话。但这沉默,和前几天的冷战不同。那是一种暴风雨后的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慌。
“秀英,”李建国终于鼓起勇气,开了口,“我……”
“吃饭吧。”王秀英打断了他,“吃完饭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李建国的心,沉了下去。他知道,审判的时刻,终于要来了。
他用这辈子最慢的速度,吃完了那碗面。每一口,都像在咀嚼自己的罪过。
吃完饭,王秀英收拾了碗筷。然后,她坐在沙发上,拍了拍身边的位置。
“坐吧。”
李建国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,拘谨地坐了下来。
“建国,”王秀英看着他,目光平静,“我们……离婚吧。”
尽管早有预感,但当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,李建国还是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。
“不……秀英,你听我解释。我知道我错了,我混蛋,我不是人!你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我改,我一定改!”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。
王秀英摇了摇头。
“建国,晚了。有些东西,碎了,就再也拼不回来了。信任,就像一面镜子,有了裂痕,就永远都会有。这些天,我想了很多。我们之间的问题,不是从那张报告单开始的。是我们早就走岔了路。”
“我累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不想再过这种互相猜忌、互相折磨的日子了。我们都放过彼此吧。”
李建国说不出话来。他知道,她说的都是对的。
内心独自:
她说得对,我们早就回不去了。是我,亲手把我们的感情,推到了这个万劫不复的境地。我还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?放手,也许对她来说,才是真正的解脱。可是,没有了她,我的后半生,该怎么过?
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就在这时,李建国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咳嗽,咳得撕心裂肺,上气不接下气。他捂着胸口,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一样。
王秀英被他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站起来,给他拍背。
“你怎么了?怎么咳得这么厉害?”她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关切。
“老……老毛病了。”李建国咳得脸都涨红了。
王秀英皱起了眉头,她盯着李建国的脸,突然想起了什么。
“建国,你上次的体检报告,拿回来了吗?”
李建国愣住了。他这才想起,那份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,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体检报告。
他摇了摇头。
王秀英的脸色,瞬间变得凝重起来。
“走,”她拉起他的手,语气不容置疑,“我们现在就去医院。”
李建国看着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,那熟悉的温度,让他冰冷的心,有了一丝暖意。他没有反抗,任由她拉着他,走出了这个家门。
窗外,天已经大亮了。一缕晨光,透过云层,照了进来。
人生归途一缕烟,喜怒哀乐三万天。也许,生活给他们的考验,才刚刚开始。但这一次,他们选择了一起面对。至于那句还没说出口的“离婚”,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之后,他们终于明白,没有什么,比身边这个人的健康和平安,更值得珍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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